陈钧德:现代主义与对世界的爱

展览现场走进陈钧德“上海的早晨”展厅,迎面的第一印象是这里仿佛在展示一名20世纪初的巴黎画家:正对入口的是两幅女性人体像,色彩一蓝一粉,蓝底那幅的女人摆出极其扭曲的姿势,使人想起马蒂斯晚年经典的剪纸作品;粉底那幅,女人的形体更为自然,能辨认出些许写生的空间,而女人身上斑驳的色彩,又使人想起《费加罗报》对第二次印象主义画展的攻击:“应该有人提醒雷诺阿先生,女人的躯干不是腐烂的肉块。”

陈钧德:现代主义与对世界的爱

B40I1024展览现场走进陈钧德上海的早晨”展厅,迎面的第一印象是这里仿佛在展示一名20世纪初的巴黎画家:正对入口的是两幅女性人体像,色彩一蓝一粉,蓝底那幅的女人摆出极其扭曲的姿势,使人想起马蒂斯晚年经典的剪纸作品;粉底那幅,女人的形体更为自然,能辨认出些许写生的空间,而女人身上斑驳的色彩,又使人想起《费加罗报》对第二次印象主义画展的攻击:“应该有人提醒雷诺阿先生,女人的躯干不是腐烂的肉块。”

陈钧德,《女人体》,布面油彩,100 × 81cm,1990《女人体》,布面油彩,100×81cm,1990

陈钧德,《坐靠着的女人体》,布面油彩,150 × 150 cm,2007《坐靠着的女人体》,布面油彩,150×150cm,2007

对于陈钧德来说,“现代”是一个关键概念,对此我们可以从多个不同的方面来理解。“现代”的第一个直观意指即“现代主义艺术”,正如其作品给人的第一印象,陈钧德对西方艺术的主要参照是印象派至表现主义,这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功于其“海派”的背景——相对于北方,民国时的上海美术界即对现代主义艺术表现出宽容和偏好。在西方艺术史中,“现代派”是在与“学院派”的区分中建立起的身份。在中国,这种区分又影响了“海派”与“京派”,甚至同“南北宗论”的传统发生关联。在这个意义上,“现代”不仅是一种风格,也是一种身份,一种关乎历史的身份。同时,陈钧德这个年代的艺术家面临一个关键的断裂:“现代主义”作为“写实主义”的对立面在中国一时受到贬抑。在60年代钻研西画的陈钧德,能依靠的主要是上一代海派名家们的“私授”。在今天的中国现当代艺术史叙事中,陈钧德往往被置于“现代艺术在中国的传播”的链条中,被视为刘海粟、林风眠、关良、吴大羽等人的后继者——策展人用“星火”来形容陈钧德的意义。

陈钧德,《山野交响》,布面油彩,150 × 112 cm,1985

《山野交响》,布面油彩,150×112cm,1985

“前卫”(avant-garde)这一现代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陈钧德的传承。伴随着改革开放带来的高速发展,“现代艺术”又作为“现代化”的一部分重回大众视野。更年轻的后生们开始高举“前卫”的旗帜,带来了最前沿的行为、装置等媒介,也在引发冲突的层面还原了这一术语的军事起源。同一时期,陈钧德展现出的姿态反而显得温和。然而,陈钧德的手法又是典型的前卫。作为展览海报的《山野交响》(1985)表现出了典型的野兽派风格,大块的纯色、率性的笔触、偶尔可见的裸露画布,都还原了世纪初安德烈·德兰(André Derain)和马蒂斯等人为巴黎人带来的震撼。野兽派对现代艺术的意义是巨大的,同样,改革开放后的上海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先锋(avant-garde),展览提示我们,此时的上海正成为和巴黎一样的世界性大都会,而陈钧德的现代主义艺术被重新接纳即是“早晨”和“春天”的一个标志。

陈钧德,《青岛第三海水浴场》,布面油彩,90x120cm,1979《青岛第三海水浴场》,布面油彩,90×120cm,1979陈钧德,《梦中的海》,布面油彩,102 × 158 cm,1993《梦中的海》,布面油彩,102×158cm,1993

《青岛第三海水浴场》(1979)展现的是印象主义风格,前景中的岩石还能看出书法训练带来的线条。大海是一个永恒的风景主题,但海水浴场则是现代城市专有的生活空间,和人造的游乐场类似,是一个为都市人提供短暂逃逸现实的处所。我们很难相信,画中人类痕迹的缺失会是画家直接写生的结果。除了远处的一帆小船,画家仅在沙滩上用赭石勾勒出一个人影,根据体型应该是个孩子。将这种处理视为画家的设计,则为整幅作品增添了象征主义意味,使其成为其时代的某个注脚。挂在这幅画一旁的《梦中的海》(1993)从侧面印证了画家的象征主义手法,同样是处理相似构图的海景,画家的标题和布局都使人联想其亨利·卢梭(Henri Rousseau)描绘的那些梦境。占据沙滩位置的是一个斜躺的裸体女人,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,这个被蓝色笼罩的女人突显出神秘感,使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西提女性。对于高更来说,裸体女性的形象是对学院传统和资本主义城市文化的双重否定,而在陈钧德的画中,我们很难说这些裸体的力量源自原始主义。以袁运生70年代末的首都机场壁画为代表,裸体(尤其是女性裸体)的可见性一直是中国现代性的标志。

陈钧德,《林荫大道》,纸本油画棒,41.5 × 29.5 cm,2013《林荫大道》,纸本油画棒,41.5×29.5cm,2013

“上海的早晨”是一种现代主体的出现时刻,这个主体是现象学式的主体。作为一种哲学,现象学致力于将思想转向活生生的主体生存本身,而非自上而下的概念推演。这是一种彻底的现代思想,其对具体的、经验中的人的丰富性的强调产生了持久影响。“个性”、“格调”、“感受”是人们评价陈钧德时常提及的词汇,这种做法不能简单地归因于政治上的个人主义——将现代主义风格理解为“个人”与“集体”之争重复了此前艺术政治化的庸见。现象学为我们理解陈钧德的艺术实践中的个性提供了更深刻的视角。在胡塞尔(Edmond Husserl)的观念中,一切经验都具有“所与性”(givenness)的特征,这意味着主体经验的直观具有最高种类的明证性。同时,科学或哲学的假设是一种需要被悬置(epoche)的立场。正是基于这些特点,现象学家们对现代艺术情有独钟,并将与艺术品的相遇作为理解现象及其所与性的典型,例如海德格尔对梵·高的思考和梅洛-庞蒂对塞尚的讨论。

陈钧德,《海德堡之秋》,布面油彩,70 × 90 cm,2013《海德堡之秋》,布面油彩,70×90cm,2013陈钧德,《村舍青幽》,布面油彩,80 × 70 cm,2018《村舍青幽》,布面油彩,80×70cm,2018 

陈钧德对所与性的理解体现在他对油画和文人传统的应用上,这一运用不是基于身份立场的选择,而是作为艺术家的生命形式——海德格尔称之为“此在”(Dasein)——的运动结果。对于海德格尔来说,艺术揭示了此在的真实性。与之相反,我们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重复习见,以某种模糊的、平均的理解沉浸在日常之中。在陈钧德的风景写生中,具体地点的造型特征、光影变化,以及色彩、线条的构成安排,都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被揭示的。我们可以从中识别出某一地点,看到某种独特的形式构成,甚至读出“油画的中国化”的宏大命题——第一点照相机即可完成,第三点则只对艺术界人士有意义。西方表现手法与中国传统元素,都服务于艺术家存在的“属我性”(mineness),从而超越主客观二分的话语。

陈钧德,《果戈里大教堂》,布面油彩,80 × 70 cm,2009《果戈里大教堂》,布面油彩,80×70cm,2009

11展览现场

使用现象学概念并非要忽视历史,相反,只有在历史语境下才能充分理解陈钧德艺术的现代性问题。和现象学本身一样,陈钧德的人生与20世纪动荡的历史交织在一起,作为一个1937年出生的上海人,陈钧德的童年伴随着淞沪会战和整个上海抗战史。而在艺术史中,作为一种风格的“现代主义”在中国艺术界引发的一个关键事件是1929年的“二徐之争”,其中“现代主义”与“写实主义”的对立几乎贯穿了之后的整个20世纪。在这些背景下,我们就不会将陈钧德的作品简单地视为对西方艺术的移植。直到80年代,在形式上同西方现代艺术相似的作品出现才成为可能,这同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相一致——对一座饱受殖民压迫的城市来说,任何现代特征的建立都不能视为“刺激-反应”式的机械行为。正如同梅洛-庞蒂对塞尚、马蒂斯等人的论述,和艺术殊途同归,现象学的目的即“显示世界”。在陈钧德的写生作品中,既不试图生产一种世界的再现(传统意义上的写实),也非佐证某种东方或西方的技法(广义上的形式主义),而是生成一种作为可见物的绘画,呈现艺术家、世界与我们的真实关系。

12《荷塘清趣》,布面油彩,80×80cm,2010

13《木雕鲜花图》,布面油彩,80×80cm,2016

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某种“元现代主义”(Meta-modernism)的痕迹,通过这一概念我们可以打开陈钧德作品的当代维度。当看到他晚年的《木雕鲜花图》(2016)这样的作品时,我们可能会怀疑,这种典型的现代主义艺术是否仍然有效?尤其是柠檬和非洲木雕引发的异域想象可能使我们感到不安。以现代主义的方式创作并非简单重复现代艺术的历史,上海不是巴黎的简单重复,正如上文所述,国家和城市的历史本身就在否定西方中心的神话。与此同时,在80年代成为先锋的后现代主义如今也已是明日黄花,反讽本身成为了可以商业化的方式。在这个意义上,一幅静物画或风景画还能提供什么?元现代主义的特征在于,我们一方面不再相信神话,另一方面也不再满足于绝望的否定。我们见证了存在主义在80年代中国的流行,以及美学在全球的失落与回归。如今,“诗与远方”仍然是个有诱惑力的词汇。勾勒出柠檬形体的群青色线条和溢出边缘的明亮黄色,正体现出德勒兹和加塔利强调的“游牧”精神:充满生机的逃逸线在秩序与反叛之间生成能量,不服从任何一种话语的归纳。

14《捷克街景》,纸本油画棒,54×39cm,2004

15

《机场随笔》,纸本油画棒,15×10cm,2008

艺术的这种生成永远是在地性的。陈钧德描述了一种朴素的情感:“爱在这个大地上生存、发展和变化着一切”,这与汉娜·阿伦特的政治现象学相契合,后者强调了一种“对世界的爱”(amor mundi)。陈钧德的现象学视角,帮助我们在面对历史和现实的创伤时,重拾改变的信心。我们有理由相信,尤其对于生活在中国的人来说,在经历疫情的苦难之后,陈钧德的艺术具有直观的情感力量——对于一名海派艺术家来说,这也许是最直接的告慰。

文 / 罗逸飞

图片资料致谢主办方

展览信息

展览海报

“陈钧德:上海的早晨”

展览时间:2023年5月20日 – 6月25日

展览地点:势象空间 北京市朝阳区吉里国际艺术区E2

版权声明:除原创作品外,本平台所使用的文章、图片、视频及音乐属于原权利人所有,因客观原因,或会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,如部分文章或文章部分引用内容未能及时与原作者取得联系,或作者名称及原始出处标注错误等情况,非恶意侵犯原权利人相关权益,敬请相关权利人谅解并与我们联系及时处理,共同维护良好的网络创作环境,联系邮箱:236977919@qq.com。发布者:admin,转载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ystm.com/zuopin/meishu/youhua/1805.html

(0)
打赏 微信扫一扫 微信扫一扫
adminadmin管理团队
上一篇 2023年6月4日 下午6:23
下一篇 2023年6月4日 下午6:32

相关推荐

发表回复

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。 必填项已用 * 标注

因为有你,生活更精彩!